青春期：孩子去往父母无法跟随的地方

黎荔

当一个孩子来到你的生命中，为人父母的你，会经历完全不同的几个阶段。

一开始的六七年里，孩子只是需要你，那个小小的生命，柔弱无助，圆滚滚，奶香味，要吃要喝，要爱抚、要呵护，全方位各种依赖你，整个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。如果你工作缠身、无人协助，可能将度过一段极其忙乱而辛苦的日子。然后接下来的六七年，相比起来就很美好了，孩子不断了解和探索世界，慢慢变得相对独立，不用衣不解带、时刻不离地看护他了。再之后的六七年呢？孩子的青春期到来，在新获得的各种激素的影响下，各种欲望和情感被唤醒，却与他互不相容，他开始做一些奇奇怪怪的“傻”事情。比如，忽然封闭自己，迷上某个偶像，或者着装怪异，沮丧消沉，还有其他冒险和激进的行为。陪伴青春期孩子，如同陪伴一头老虎，或一只刺猬，他莫名的自尊、敏感、冲动，情绪剧烈波动到让人心惊又心碎。

你知道，这个阶段降临了：他正在去往你无法跟随的地方，你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愈发陌生和独立，渐渐与你拉开距离。相处前所未有的变得艰难，你不知道哪句话就会点燃他的怒火，哪个动作就会逼得他歇斯底里。青春期的孩子，就像一个随时会被点燃的炸药。有时候只要一句讥讽的语言，一个不够善意的眼神，就足以掀起一场风暴。也许这并非他之所愿。因为敏感、危险、冲动，正是青春期大脑独有的特征。少年在和父母的日渐疏离和交战中，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身份和边界，探索成长为真正独立的个体。

生命的快速成长，有着显著的副作用，无论父母还是子女，都对这剧烈变动产生不适应。青春期的孩子很难，他们跌跌撞撞，磕磕绊绊，急切想要自主，又敏感爱面子，活在水深火热之中，诡异多变的情绪，让他们变得暴躁而危险。做青春期孩子的父母，或许更难，因为很多时候，父母的努力似乎是无效的，他们心痛，他们不甘。然而，长大成人之前的这条路，无法替代，没有捷径。父母只能看着快速裂变之中的孩子，努力忍耐他的嘲讽、嫌弃、不耐烦，陪伴他，适应他，直到熬过去之后，留给自己一个决绝的背影。

想想看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，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巨变和发育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无法名状的东西在爆发，翻涌体内，不可掌握，而且能量大得不可思议。他第一次直面人生的许多问题：我应该做什么？我应该爱谁？为什么我在这里？我是谁？——这些问题通常都得不到解答。一方面开始想要参与社会，另一方面，对社会又一无所知。真实世界掀开了帷幕的一角，看到的却是一个幽暗未明的森林；人生貌似有无限的可能性，却又处处受限。身处这种状态，难免充满了压力和困惑。都说养育一个孩子，就是对自己灵魂的一次追溯。通过一个孩子，你可以看见那个久远的，曾经的自己。真的是这样，在青春期这个生命的重要过渡期，当年的我们，在面对无法确定的未来时，也是同样的惴惴不安、不知所措。所以，只能设身处地，尊重他们，就像尊重也曾青春期的自己。

每一代忧心忡忡的父母们，都觉得孩子的青春期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，一团高速运转的漩涡，害怕自己的孩子会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。危险丛生，这就是父母眼中孩子的青春期图景。其实，父母过度担心青春期，首先是父母自己的问题。因为很多父母感觉青春期的孩子像断了线的风筝要飞走了，这使他们很焦虑——他们希望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依恋自己，但这已经不可能了。内心深处深深的焦虑，阻碍了父母与孩子在心境上的相通。因此父母对孩子的需求不敏感，察觉不到，同时，也因为此，他们更加不了解孩子的需求，不理解孩子的行为，这导致父母陷入更深的焦虑。父母带着太多的担忧与焦虑，总想让孩子拥有更好的人生。可每个人都是上苍之子，没有谁是谁的附属品，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想要追求什么，为人父母无权也不该为了自己的意志去剥夺和入侵孩子的人生。

父母是有“有效期”的。在孩子出生到上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，也就是人生的第一个六七年，父母就是孩子的全部世界。再往后，同伴、老师、学校渐渐占据了孩子生命的大部分，父母的作用就越来越小了。从“满世界找妈”，到“妈你别管我了”，所有父母都要接受孩子从依赖到独立的成长过程。

不要再执着地追问，儿时那个睁大清亮无邪的双眼，胖乎乎地坐在地板上努力拼搭积木的小小的孩子，到哪儿去了？生命从不倒行，孩子终将去往父母无法跟随的地方。

当然，他们大多数还会回来。但是，经历过青春期这道坎——青春期作为一个特殊阶段如同一把火，把孩子童年期的某些方面焚烧殆尽，而其他一些方面，则在火熄灭后融入了他的成年人格中。离开家自力更生的成年子女，与曾经那个依恋你的幼稚天真的孩子，远隔在岁月的两岸，已经很难重叠为同一个人了。这个过程中父母也许不舍，也许放不下，但这就是自然生命的成长，并不完全在父母的掌控之中。